一次别离

    阿尔多心情非常好。假如你在风餐露宿好一阵子之后突然有饭吃、有床睡,你肯定也心情好。

    船上的人大抵豁达愉快,大海和多变的天气使他们团结,给他们以充裕的同情和慷慨。阿尔多在水手与海盗中度过几天,觉得自己终于重返人间。突然进入一大堆人中间诚然让他神经紧张,但他并不真的难受。你能习惯热闹就像你能习惯孤独。

    拉兹洛送给他两个包子,他说:“谢谢。”拉兹洛开心地笑。

    利诺送给他新的鱼钩,他说:“谢谢。”利诺哈哈大笑。

    泰德帮他捡回射偏的箭,他说:“谢谢!”泰德后退两步,一溜烟跑掉了。

    阿尔多觉得这是异常的。他不特别擅长于跟人家交朋友,但根据生存经验,只要他保持笑容和礼貌,别人通常不太讨厌他。

    他试着送去一些箭杆给泰德,泰德警惕地看看他,警惕地道谢,然后迅速离开。

    当阿尔多坐在酒馆(他迅速适应了这个地方的氛围,认为这儿也许是消磨睡前时间的好地方),他没花多少时间就意识到泰德从未出现在这里或其他任何消遣场所。

    “那个新来的泰德,他不怎么露面?”他问露易丝。她正端着几个装满的酒杯走过来,看了他一眼,在哈维面前放下一个杯子。

    “孩子嘛,他要是常在这儿露面那可就糟了,从我的角度讲。”她说。

    “咱们可是从喝奶的时候就开始喝酒了。”哈维兴高采烈地捣了一把身边西古德的肋骨,后者极为默契地回报了一拳。

    “说你自己别扯上我。”西古德说,“那个孩子,我是指泰德,我猜他也不怎么喜欢海盗,跟拉兹洛一样。”

    哈维举了举酒杯,重重磕在桌面上。“嘁,他只愿意跟拉兹洛一起,”他说,“是因为他俩差不多大。你这把年纪就别掺和了。”

    西古德安静地瞪了他一眼,哈维没有注意。阿尔多看着他们,心里想:有朋友真好。

    泰德的确极少露面,除了跟拉兹洛一起去训练场。

    我也并没有比拉兹洛大很多吧……阿尔多又想。

    于是阿尔多试图跟泰德在训练场偶遇,试图交流一下使用弓箭的心得,然而即使是这个显而易见的共同话题也很难真正开展交流,泰德好像恨不得直接从他面前逃走。

    孤独的、苦恼的阿尔多,写信问拉兹洛:泰德为什么像躲避瘟疫一样躲避其他人呢?

    不止是他,是躲避所有人——好吧,或许除了拉兹洛。善良的拉兹洛。

    “大概是因为害羞吧。”拉兹洛回信说。善解人意的拉兹洛。

    于是阿尔多决定继续表达自己的友善。不管怎么说,他确实不比拉兹洛大几岁。


    欧贝鲁国的节日到了,水手们回不了家,也要互相拍拍后背,彼此说些祝福的话。阿尔多闲逛到甲板,一路收获了不少顺便送给他的祝福,高高兴兴地相信它们都会成真。

    泰德坐在甲板上(这是非常罕见的!)望着海水。阿尔多踮起脚尖走过去,敲了敲他的肩膀。

    “干、干什么!”泰德吓了一跳。

    “没有人来祝你节日快乐吗?那我来做第一个。”阿尔多快活地说。

    一群银鱼从船底清澈的海水中穿了过去。海面反射的白色阳光和天顶云块的形态一同昭示着好天气。泰德在看一只逆着鱼群缓缓游动的海龟。

    “我没有什么值得祝福的……”他小声说。

    阿尔多感到意外,他本以为泰德会保持沉默。“祝福不是说你值得或不值得,”阿尔多说,“就像见到亲人、朋友,祝他们健康,只是希望。”

    “亲人朋友,”泰德无意识似地重复了一遍,“不,我没有。”他紧接着说。

    阿尔多觉得这是异常的。“怎么会呢?”他问,“一个人的生活里竟没有亲人和朋友。”

    他忽然间忘记了自己也是孤身一人漂在大海上。

    “……”泰德明显不想再把对话继续下去。阿尔多想:他马上又要站起来跑掉了。

    “没有亲人和朋友,独自流浪了一百年。这样的人也是有的啊!”泰德突然抬起头,语气愤怒。这次是阿尔多吓了一跳。

    泰德迅速低下了头。阿尔多不知所措。

    一个人的生活是如何被毁掉的?

    从一个失落的所在被抛向另一个。从一个痛苦的时辰被推向另一个。不断被摧毁却依然继续着的,是怎样的人生?

    阿尔多不知道。世上不该有人知道。

    “你、你别生气!”阿尔多急急忙忙地说,“如果我讲了冒犯你的话,对不起,我不是故意的。”

    泰德脸红了。“对不起。”他低着头咕哝了一句,飞快地站起来逃走了。

    阿尔多不知道泰德是更愿意理他了还是再也不想理他了。他乐观地希望不是后者。海上求生的人最不缺少希望。


    “……他可以对周围的人更友好的,”阿尔多对着告解室的窗口恳切地说,“不,不是讨厌他,我只是担心他……”

    执掌审判权的罚之纹章赏给他兜头一盆冷水,愉悦地定了他的罪。

    我大概应该管好自己的事以后别去烦他。滴滴答答滴着水的阿尔多站在走廊里垂头丧气地想。罚之纹章是这个意思吧。

    可是人需要朋友。哪怕你习惯了热闹和孤独,哪怕你站在一大群人中间并且知道他们都不是敌人,你想要确知其中有一个是你可亲近的朋友。

    “你……要不要去吃金枪鱼?”

    阿尔多一回头,泰德立在舱室门口望着他。

    “呃,拉兹洛说今天捞到了很大的金枪鱼。”泰德比划了一下。

    泰德没有再也不想理他。

    “你喜欢金枪鱼?”阿尔多惊喜。

    “嗯。”

    “那就一起去吃吧!”

    泰德有点儿紧张地笑了,跟湿淋淋的阿尔多一起去吃东西。

    “太好了,”阿尔多自言自语着点头,头发滴滴答答滴着水,“你终于愿意说说你自己的事情了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……”

    “让我做你的朋友吧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啊?”

    “我喜欢你,想要更加了解你。我们做好朋友吧。”

    “啊……”

    “‘啊?’和‘啊……’是什么意思啦!”

    “…………”就是不想跟你做朋友的意思啦。


    当阿尔多试图表示友好,泰德依旧习惯性地逃开,然后慢慢回来艰难地表示感激,或许不无歉意。

    “因为我是受诅咒的人,接近我的人都被牵连。”泰德严肃地说。他时而用上一种与外貌很不相符的沉重语气。

    阿尔多笑嘻嘻地说:“朋友原本就是相互牵连的嘛。”

    “不是那个意思……真的会死啊。”

    “我知道,只是开玩笑。可是你真的不觉得吗,人努力活着,有朋友更好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所以我都说了……”

    “不,听我说,上船之前我跟同伴们失散,流落荒岛差点死掉。既然本来就会死,说不定就是明天,本来就这样子,是不是被你牵连又有什么关系?”

    泰德皱着眉头还想再说些什么,结果什么都说不出来。

    最后他没头没尾地说:“你没有向船上的人打听过吗?”

    “什么?”

    “你的同伴。你不想去找他们吗?”

    “不,怎么可能,”阿尔多笑了,“这么大的大海,失散就是失散了。”

    泰德瞪大眼睛,似乎为他感到遗憾。阿尔多歪着头想了一会儿,然后郑重地说:

    “如果我们两个也失散了,你不要伤心。……”他又想了想,“假如你不得不独自活下去,夜里看看星星,你会想到远方你的朋友恰好抬头看见了同一颗星。”

    泰德眨眨眼,显然不很认同乃至不很理解,但还是点点头,大约是决定要尝试接受这种想法。


    船从库鲁克陷落的南方要塞返回欧贝鲁。有人在笑,有人在哭,阿尔多奋力穿过混乱的人群下到舱室,他知道泰德不会呆在人群里。

    泰德果然在自己房间。阿尔多敲开门,劈头就说:“芙蕾雅说拉兹洛他没……”

    他突然停住,看看整个房间再看看泰德,“怎么回事?你要走了?你去哪里?”

    “……”

    “我跟你一起走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啊?”

    “反正我没有想去的地方,就跟朋友一起走好了。”

    “啊……”

    “‘啊?’和‘啊……’又是什么意思啊!”

    “…………”就还是不想跟你一起走的意思啊……


    泰德坐在甲板上看星星。夜空沉静,海浪和缓,桅杆上彩旗低垂。船头有几个外国水手高声唱着跑调的歌,每唱完一段就相互笑话一番。

    跟朋友一起走……

    在甲板上仰天睡着的阿尔多突然说了一句响亮的梦话。泰德觉得有趣,偷偷不出声地笑了。


    (完)


01 Apr 2015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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