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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乡故乡
维克多三十二岁。平常他出去做工，三天两头往城里跑，恨不得住到南窗市去。
“都成家了，还这么收不住心。”
奶奶坐在门口晒太阳，一边笑呵呵地抱怨。
“哎呀……不是都指望我赚钱养家嘛。”他也笑着，胡乱抹了一把脸。
他长得不算英俊，大块头，一头乱糟糟的黑发，太阳晒黑的皮肤和热情的棕色眼睛使他看起来非常可靠，城里的雇主愿意把活儿交给他，村子里的大人小孩都喜欢他。
“家里头都忙不过来，好意思说你在养家。”妈妈的数落声从后院绕过房子飞出来。农忙时节将近，妈妈勒令他留在家里帮忙，他就不接新的活儿了，只是还有些收尾的杂事要处理。
戴茜端着竹簸箕，要去后院帮妈妈，先走过来拍掉他肩膀上的土。“你顺着妈妈一点，”她小声说，“威尔又跑不见了，她生气呢。”
“行了，行了，威尔玩去了，就生我的气，好有道理。”他笑一笑，拍拍妻子的手背。
“护身符戴哪儿啦？”戴茜歪着头看他。
“这儿，”他一拍腰上的皮口袋，“挂脖子上怕丢了。”
“好。”她踮起脚亲亲他的脸颊，让他走了。
他的妻子戴茜也不算是特别出挑的美人，小小的脸上生着个翘鼻子和几粒俏皮的雀斑。同村长大，他的妈妈和奶奶喜欢她甚于喜欢他，从小就是，长大后更加。他老早就相中了一双金手镯想送给戴茜，这次攒够了钱，又忽然想到她忙里忙外，镯子嫌累赘了，或是舍不得戴也未可知。
“还是太贵啦，老兄。”他对卖杂货的钱德勒说，改变心意买了束发环和两条缎带。“头饰也卖得这么贵，村子里的小姑娘哪有钱买？”他故意说。
“不识货别瞎说，你倒是说说怎么个价钱算合适啊——”钱德勒在他身后挥舞着拳头高声喊。那种蓝色缎带和银环附着特殊的守护魔法，是卖给探险者和旅人的。他当然知道。
这一带非常平静。据说十多年前还动荡不安，但这几年早已经风平浪静。假如附近再打仗，他也可以去当雇佣兵，像父亲一样，挽起袖子走上战场。威尔年纪还轻，整天嚷嚷着要出去闯荡，还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。假如威尔真的出去了，维克多大概就继续留在家里。外面那个寓言般的世界，他并不是完全不好奇，但也不是那么太有兴趣。
“托安娜贝尔女士给你谋个职位，我们搬到城里去住吧，”戴茜昨晚提过一句，“妈妈腰不好，城里也好找大夫。”
是啊，多赚一些钱，让妈妈和奶奶搬到城里去住吧……
威尔最近总是偷偷跑出去，是不是悄悄恋爱了……
还有……
“维克多——”
是做梦吧，一定是的。
妈妈受伤的腰没有等到药，奶奶没能看着他成家，弟弟没有遇见喜欢的女孩，戴茜还没有……
是做了个美梦吧，可是……
可是……
“……维克多！！”
醒了。维克多睁眼之前已经听出了对方的声音——况且此人还老实不客气地踢了他一脚。
“你要滚到火里去了。”弗利克不咸不淡地说。
“哎……你这家伙。”维克多坐起来搓搓鼻子。
“我是说你要把火堆压灭了。天亮还早。”
“嘁。怎么不睡觉？”
“睡够了。这里太冷了。”
弗利克裹着斗篷坐下来，脸上映着跳动的火光。
“喔唷，你还真是娇弱。”
“我又不是一头熊。”
“说谁呢。”
“谁也没说。”
他们面对着火堆各自沉默了一会儿。
“以前的模样，完全看不出了。”维克多忽然开口。弗利克想了想，知道他说的是北窗。
“你瞧，那边是水井。今天总算把废料全都清理干净了。以前全是屋子，从那里一直到井的旁边，还有那边一排。咱们睡觉的这个地方嘛，以前就是我们家。”
他拍了拍篝火旁边烤得发热的黑土地。
“我家门口这一小段路，是我以前翻修过的。喏，现在还看得出，这些石头就是路。戴茜走这条路来我家，送来帮我妈妈洗的衣服，有时候送吃的来。威尔看见她来了，就跑出去帮她拿东西，装乖，管她要麦芽糖吃。”
“……”
“啊，威尔是我弟弟。混小子，哈哈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
“你怎么知道？”
“……我就是知道。”
维克多瞅了一眼弗利克，后者用斗篷挡住了脸，说话也含糊不清，好像真的特别冷的样子。维克多摇了摇头，翻弄一下燃烧的木柴，继续说下去。
“啧，要是他还活着，现在早该结婚了。我们北窗的男人，二十岁出头就该结婚了。”
“你呢？”
“嗯？”
“为什么不结婚？”
“哈，现在吗？开玩笑。”
“…………”
维克多三十二岁。荒芜十年的北窗村刚刚开始重建。
他们两个肩并肩坐着，沉默地等待天亮。
（完）